第七百七十五章 举业镇狂魇(1 / 1)

荣国府,荣庆堂。

佳肴满桌,熏笼吐香,姊妹同座,本该是和谐场面,此时气氛却有些异样。

宝玉一句怪话,迎春黛玉心中不快,史湘云直言不讳,探春深感头痛。

惟独惜春年幼,心无旁骛,心思都在那盘金银鹿肉,一筷接着一筷,吃的津津有味。

宝玉听到贾母开口说话,没说上几句就提彩霞,要厨房做一份鹿肉,给彩霞养胎补身。

如今彩霞几乎成了宝玉的梦魇,随时能撕破他脸皮的利爪。

原本彩霞在床榻对他恭敬顺从,对他各种古怪折腾百依百顺,后来甚至还怀上身孕。

这让心情自怜自恋的宝玉,生出难言的虚幻和错觉,让他摆脱不举的尴尬污名。

得以在袭人和彩云面前扬眉吐气,刚开始他对彩霞颇为疼惜在意,只是终归好景不长。

自从彩霞有了身孕,家中不管是薛姨妈、王熙凤、贾母等人,动辄开口就是彩霞有喜之事。

而且最喜当着他的面,在黛玉、宝钗等姊妹跟前说道,充满对他喜当爹的由衷感慨。

引得众姊妹屡屡诚心道贺,每当临事之时,宝钗的大度谦和,黛玉的隔阂疏远。

她们像站在不可触摸的高处,远远的对自己俯视,不屑一顾,不值一提,让宝玉生不如死。

没想贾母又提这个话茬,让宝玉对黛玉贾琮的隐然暧昧,涌起理直气壮的训斥和质问冲动。

如同冰上点火,瞬间消融无形,再也没脸多说一句,一张大圆脸浮现欲求不足的沮丧。

林之孝家的老于世故,最会察言观色,见宝玉这等神情,哪猜不出他心中所想。

她心中不由幸灾乐祸,她本就和王夫人有宿怨,也早看不惯宝玉在西府做耗。

方才宝玉嫌弃鹿肉腥臊,更让她这个内院管家有些没脸。

如今听贾母无意中提起彩霞,让宝玉在林姑娘跟前没脸,心中感到由衷快意。

脸上不动声色,话语却火上浇油,说道:“还是老太太心底慈悲,总想着彩霞怀着身子,里外都想着关照。

我瞧彩霞的面相,可真是个有福的,这回必定能一举得男,给宝二爷生个大胖小子。

宝二爷这半年也是喜事连连,明年三爷就能娶媳妇进门,紧接着就要当爹为父。

将来成家立业,光耀门庭,指日可待,老太太可真是好福气。”

贾母听了乐的大笑,说道:“你这老货倒会说吉利话,一套套挺有章法,我就借你吉言。”

迎春、黛玉、探春等听多宝玉诸般言辞,不像贾母看到都是宝玉的好,她们更清楚宝玉心底所想。

他姻缘已定,将为人父,百事不做,厮混内宅,还整日想着招惹其他女子。

不管是心术还是言行举止,都显得太过贪婪龌龊,不由得让旁人看轻。

即便探春是宝玉亲妹,心中对他也多有失望。

她们也听出林之孝家的话中有话,只是没人会去说破。

宝玉方才言语失当,不仅对贾琮有些不敬,也触犯林之孝家的脸面。

宝玉在贾母心中是最宠爱的孙子,但林之孝夫妇只对贾琮忠心,宝玉在他们眼中不过偏门之子。

加之宝玉言语触犯,林之孝家的自然毫无敬意,不过当着贾母之面,没有把话说破罢了。

宝玉原想着贾母请吃饭,借机会和姊妹们缓和亲近,没想能闹得这般恶心憋屈。

不说林妹妹根本不愿搭理,连句正脸话都不和自己说,必定是自己当爹成亲,被妹妹着实嫌弃了。

往日一向温厚亲和的二姐姐,今日自己入堂以来,也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,必定是记恨前日之事。

宝玉实在没有想到,自己一心一意亲近姊妹,到头来被她们这般嫌弃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。

老太太说彩霞之事也就罢了,宝玉是万万不敢露出脸色。

但林之孝家的一个老奴,居然也敢拿彩霞之事说道,还是当着林妹妹的面,胡说成亲当爹之言。

宝玉心中已出离愤怒,脸色红一阵白一阵,心里委屈痛苦,双手微微颤抖。

胸中一股邪火来回冲撞,只想着发泄出去才得畅快。

他没想到林之孝家的这死鱼眼睛,竟然如此可恶,上回抄走了自己房里的古董。

这会又当着妹妹们的面,随意出自己的丑,揭自己的短处,当真忍无可忍。

只是林之孝家虽可恨,但这老货太过狡猾,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气,挑不出一点错处。

宝玉倒是想要发作起来,只是狗咬刺猬,实在不知如何下嘴。

况且老太太都说要借她吉言,说这老东西嘴巧能说吉利话。

自己要是对这老货发作,岂不连老太太都冲撞了。

要是自己和老太太也生分了,这府上哪个还会痛惜自己,这般爱护自己。

像今日这等和姊妹亲近的机会,老太太不愿再叫自己,以后只怕再也不能够了。

宝玉想到这些,心中便一阵发凉,他实在不敢想象,失去老太太的宠爱,自己该怎么办…

此时,贾母见宝玉目光呆滞,一张圆脸也没了血色,泛着一丝苍白,嘴巴微张开忘记合拢。

急忙问道:“宝玉,你脸色这么不好看,又是怎么了,可是身子有不舒服。”

迎春和黛玉都深知宝玉秉性,一看他这模样便猜到几分。

不外乎林之孝家的当爹成亲之言,又让宝玉心里不受用。

明明是正大光明之事,偏他要弄得偷偷摸摸,死活不愿让人提起,老这样搞笑做耗,看着当真腻味。

探春见了宝玉这等模样,也是头痛皱眉,已经懒得出言询问劝慰。

自己这哥哥总是这等糊涂,他和夏家姑娘已定下婚期,彩霞就要为他诞下子嗣。

这些都明摆着的事情,不仅两府贾家众人皆知,时常往来的世家老亲,哪个又是不晓的。

偏他就要百般遮掩,掩耳盗铃,人家无心或好意提起,他就要给人做出脸色。

他都已到了这等地步,居然还对林姐姐不肯死心,让姊妹们越发看轻了他。

只要他放不开这些痴心妄想,就像是林之孝家的这般,迟早人人都知晓他的心思,以后家里人都会远着他。

老太太即便再宠爱也会淡了…

贾母见自己叫了宝玉两声,他都傻愣愣的没有反应,心里便有些着慌。

迎春说道:“老太太不要着急,我瞧宝兄弟有些不舒服,还是去叫袭人过来,伺候他回去先歇着。”

贾母说道:“这话有理,平时他就有这个呆病,日常都是袭人伺候,快去叫她过来。”

又忙让丫鬟翡翠去叫人,此时众人都没了食欲,连专心吃饭的惜春也停下筷子。

没过一会儿,袭人急匆匆过来,身后还跟着彩云。

方才翡翠过来传话,说宝玉在荣庆堂不自在,袭人想着他出门之前,就有些神神叨叨。

莫不是又闹出什么事情,她来不及详问翡翠实情,便急匆匆往荣庆堂去。

又担心自己二爷闹事情,自己一人还不顶用,便让彩云跟着一起过来。

等到入了荣庆堂,见迎春黛玉等姑娘好好坐着,宝玉不吵不闹,就是坐在那里发呆。

袭人这才松了口气,她贴身服侍宝玉多年,阖府之中没人比她更懂宝玉性子。

必定是方才酒席之上,二爷又听了不中听的话,遭了不中意的事。

太太又没在跟前,无人为他做主,他又不敢当老太太和姑娘们发作,于是就摆出这幅样子。

二爷从小娇生惯养,天大地大,一旦有不如意,总有各种法子招老太太疼惜,袭人也是见多了。

只是这会子扶着回去,二爷心里没排遣干净,这怕又要别别扭扭闹许久。

贾母问道:“宝玉刚来的时候,还都是好好的,这会子突然就魇在那里。

可是最近又受了什么气,心里存了事?”

袭人自然不敢说,琮三爷送了野味过来,二爷心里不自在,让人听了过去还不羞死。

连忙说道:“最近二爷都挺好的,并没有受什么气,想来是天寒地冻,二爷出门急了些,不小心惊了风。”

贾母又问道:“他老爷最近可有逼他读书,不会是又吓住存在心里,你可不许瞒我。”

袭人听了这话,不由看了宝玉一眼,心中微微一动,与其让二爷作伐,闹得大家不安宁。

不然早些暗中戳破,二爷回了院子也不闹事,大家也都省心干净。

说道:“老爷并没逼着二爷读书,只前几日叫二爷去东院问功课,因我也跟去伺候,也都是听见的。

老爷说三爷将国子监名额给了二爷,这是兄弟间的情义,让二爷务必好好珍惜。

又说年底之前,让二爷好生下些功夫,课业上打好根基,入国子监也不会露怯,不能丢了翰林门第体面。

还说让二爷过了明年中,便要下场院试,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历练一番。”

宝玉因受了林之孝家的言语刺激,心中激愤,但掂量轻重又不敢发作。

眼下没有太太护持,又失了那砸不碎的护身宝玉,只能装傻充愣,宣泄不满。

也好让老太太因此多些疼惜,或许还能引得姊妹们垂怜,这本是宝玉从小常有的套路…

本来宝玉看到袭人、彩云急匆匆赶来,看到她们为自己焦急,心中多少有些受用。

没想老太太突然问起老爷的话头,宝玉心中已是一惊。

等到袭人说道国子监、翰林门第、明年下场院试等字眼,宝玉一下炸了毛,再也装不了蒜。

立刻如同诈尸一般,从呆滞做蜡中惊醒过来。

对着贾母哀求道:“老太太救我,我不去国子监,更受不住什么院试。”

黛玉见宝玉这副德性,便知他方才又在做戏,从小到大的花招,也不见翻个花样,心中忍不住膈应。

贾母见宝玉惊醒过来,心中松了一口气,有些赞许的看了袭人一眼。

当初让这丫头伺候宝玉,果然是没错的,还是她心思灵巧,最懂得宝玉的脾性。

不然一直这么魇在那里,可是极容易惹出事情。

说道:“宝玉,你老爷日常逼你读书,常有些打骂,我虽是不许他这样。

但你老爷所说的也是正途,琮哥儿不也是这样过来,既然他可以,你也该可以。

你就算孝顺你老爷一回,也不要你考进士入翰林,但凡能考个秀才,你一辈子的事也就尽了。

以后也好让老爷高看你一样,家门内外也是一桩体面。”

宝玉脸色惊恐,说道:“老太太,我怎么能和贾琮相提并论,他做什么我便要做什么不成?

那些科举院试之类,要将人关在号舍几天几夜,坐不得躺不下,风吹日晒,都是在活活作践人。

我宁可清清白白去死,也决计不受这等折磨,求老太太帮我和老爷求情…”

宝玉说的有些动情,心中泛起慷慨悲怆,连自己都有几分感动,似乎上了兴头,正想继续倾诉哀怨。

只是一旁迎春再听不下去,她一向是柔顺温和性子,也忍不住站起身子。

看向宝玉的眸光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

说道:“老太太,这顿饭也吃的差不多了,已烦了老太太半日。

如今冬天日短,老太太上了年纪,不该老是支棱着劳累,也要先歇歇才是。

宝兄弟既没有事情,那便是最好的,依我看让袭人扶着回去歇息,有事明日再说不迟。”

贾母听了这话,心中有些叹息,这宝玉也太不看场合,说什么举业院试都是活活作践人  琮哥儿可不知考了多少学,才有了今日这等体面,难道也是被作践出来的。

宝玉这是当着瞎子说灯黑,二丫头把兄弟看得眼珠子似的,听了这话心里岂会自在。

贾母原本觉得勋贵之家,不需开科举功名改换门庭,但见了贾琮中进士入翰林的风光。

她心中的念头已有些动摇,想到儿子一辈子看重读书,如今看来也不是全没道理。

宝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孙辈,她见贾琮因读书这等风光,自然生出宝玉也该如此的想法。

不然不会说出让宝玉考秀才的话,只是宝玉对举业如此惊恐抗拒,多半也是不能的。

贾母心中些许失望,不过她也是偶尔起意,既然宝贝孙子不愿,她自然不会勉强,过去也就算了。

说道:“二丫头这话有理,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,你在东府还有一摊子事,你们姊妹就先回去。

我也有些乏了,待会进去歪着养养神,你们明儿记得再过来。”

迎春等姊妹连忙答应,又让丫鬟服侍漱口净手,这才纷纷离开荣庆堂。

只是众人离开的时候,迎春和黛玉径直出堂,连看都没看宝玉一眼。

史湘云出堂之时,微不可闻轻哼一声,似乎对宝玉言行有些不满。

探春虽看了一眼宝玉,但神情有些疲倦,也一言不发的离去。

宝玉正说的有些慷慨激昂,见姊妹们突然风云流散,转眼就不见人影,一时间就傻了眼。

心中愈发委屈起来,林妹妹她们都走了,我这不愿留俗的清白情怀,又如何说给她们听…

贾母又哄了宝玉几句,让他跟着袭人先回去歇息,读书的事情以后再说。

宝玉见黛玉等姊妹都走了,自己再悲痛表白也无人欣赏,他是个务实之人,自然不爱做无用之功。

他心中不免遗憾,总和姊妹们无法恰逢其会,知晓自己不同贾琮这般俗流。

总有一日要让她们明白,自己这清白卓绝情怀,想到此次宝玉有些憧憬,有些陶醉…

又因贾母在旁哄劝,袭人彩云在旁宽慰,他便顺势下坡,收敛神通,被袭人搀扶着出了荣庆堂。

大周宫城,乾阳宫。

自从今冬第一次大雪,神京城天气骤降,日渐冰寒彻骨,嘉昭帝处理政务也搬到后殿暖阁中。

暖阁内火墙烧得温热,青铜福寿熏炉烧着极品红萝炭,倾吐着温暖融合气息。

珐琅掐丝镶蓝香炉中清烟渺渺,点着西海沿子进贡的龙涎香饵,香气幽恍,沁人心脾。

今日是五日休朝之期,嘉昭帝虽不用早朝,依旧清晨便入暖阁处理政事。

虽两鬓愈发星白,但却精神矍铄,双眸炯炯有神,正在批阅堆积的奏章。

当批阅到兵部上呈残蒙使团和谈奏本,嘉昭帝微微皱眉,神情流露出一丝不屑。

自从残蒙使团入京,双方就复开茶马互市,恢复大同宣府一线边贸,进行多轮合议磋商。

土蛮部安达汗虽兵强马壮,但大周在九边铺设重兵,蒙古人想要叩关袭扰并非易事。

且如今隆冬腊月,关外愈发酷寒难耐,残蒙三大部落十万户部民,过冬物资匮乏,已是捉襟见肘。

大事形势之上,大周以逸待劳,完全占据上风,自然不会在合议上退让半步,并且步步紧逼。

但是残蒙使团虽在合议上屡受打压,并没有轻易屈从,显得韧性十足。

原本嘉昭帝也不在意,既然残蒙不肯就范,双方便一直谈下去,大周拖得起时间。

反观残蒙只要时间拖延一日,三大部族承受的过冬压力,只会越发不堪重负。

但是在五天之前,双方合议突然生出变故。

残蒙使团三大首领,以土蛮部阿勒淌为首,将原先商议的互市物资数量,整整提高了四成。

让主责本次和谈的兵部尚书顾延魁、内阁大学士王士伦颇为恼怒,针锋相对,寸步不让。

顾延魁在奏章中有言:残蒙野心昭然,贪欲横炙,难以驯服,如若得逞,后患无穷…

在嘉昭帝看来残蒙不过垂死挣扎,漫天要价,根本不需理会,双方僵持而已,大周有的是时间。

嘉昭帝在奏章上随意批注数语,便将奏本丢在一边,左右不是要紧之事。

此时,殿外响起脚步声,内侍副总管郭琳快步走进大殿,手捧一册灰白封面秘札。

说道:启禀圣上,神京中车司档口秘奏,事涉威远伯贾琮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