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黄的卧房响起翻书页的声音,
床靠墙放,天光从窗棂的缝隙落进,恰好落在少年眉眼间,照得他眸色晶亮,
酒酿又翻过一页书,柔声细语地念道,“…赤水一战结束,尸骸遍地,旷野无声。就看那大罗神仙一身破布袈裟,面带微笑步伐缓慢地走到战场最中间…”
“…手一挥,地上躺着的,趴着的,少了头的,缺了半边身子的…一个个都爬了起来,从残缺处生出血肉…”
“…逝去的生命都回来了,就像不曾离开——”
酒酿哽了口气,飞快地眨巴掉眼泪,冲榻上少年笑了笑,“都回来了…大家都团聚了…”
少年似乎听懂了,呜呜叫了两声,
酒酿给他把被子盖好,抽出帕子擦掉落下的口涎,带着酸臭味难的绢帕已经吸满了,她丝毫不嫌弃,丢进床头小竹框,从柜子里取出更多的备用。
重新拿起书,正欲继续念下去,
一只饱经风霜的大手按在了她手背上,“我来吧。”
酒酿脑子一片空白,有一瞬心脏都停了。
她猛然转头,“大…大娘?!”
女人眼神看不出悲喜,目光温柔地落在床榻上,她拿走了酒酿手中的书册,在床边坐了下来,
“大娘,我——”
女人抬手,酒酿不再多言,咬了咬腮肉站在一旁,
她想解释,但眼下最不需要的就是解释,
叶青已经成这样了,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。
女人冷静到可怕,酒酿不知道她是何时到的,又在门口看了多久,她仔细往她脸上看去,没有泪痕,更没有悲伤,
就好像话本里写的大罗神仙,一场浩劫让他断去了七情六欲,从此脸上只带着永不退去的微笑。
她悄悄退出房门,门关上的瞬间浑身被抽干了力气,顺着白墙滑坐下来,
埋下头,捂住脸,眼泪好像流干了,只剩木然。
她们把叶青带回了沈府,就安置在吴慧的小院里,
酒酿提出一同搬进去照顾,被吴慧笑着拒绝了,说让她照看好轩儿就行,旁的不需要她操心。
酒酿懂,
母子重逢,大娘不想被打扰。
沈渊又有书信寄来了,说两日后就能抵京。信中挑明了叶青的事,措辞小心翼翼,事无巨细全盘托出,
最末尾更是言辞恳切地求她原谅。
原谅?
她需要原谅他什么?
他该乞求的是叶青的原谅,阿娘的原谅,容儿的原谅还有涵儿的原谅。
可惜啊,他们死的死,疯的疯,
再也不能原谅他了。
...
酒酿平日里就守在大娘的院里,
院里有棵桂花树,长得很高,
秋天的时候她们还有说有笑,坐在树下的石凳上,计划着明年霜降前采几瓶桂花,用枣花蜜酿着,吃醪糟汤圆的时候就放一勺。
深冬了,桂花树秃了,大娘也不出来了。
怀里的手炉凉了三次,丫鬟们给她换了三次,不容易等到日落,门终于开了。
女人站门口朝她招招手,“你上次买的枇杷膏还有没?”
“有...有!”酒酿说着,忙招呼人去取,
丫鬟小心地托着个二十文钱的枇杷膏,眼睛都不敢眨一下,
酒酿拎着,终于被准许进了房间,
床贴着窗,窗半开着,正好露出几枝盛开的红梅,蓬勃旺盛,是个好兆头。
叶青被照顾得很好,长短不一的头发全部挽在头顶,断肢用绢布裹着,眼里也有了光亮,
见到她,扭着身子朝她笑。吴慧用帕子擦掉流下来的口水,笑道,
“我问青儿想不想喝枇杷膏,他一个劲地点头说要。”
叶青不会点头,也不可能说话,
他对外界几乎没反应了。
酒酿咬咬唇,将枇杷膏分别倒进三个小茶杯,用热水稀释了递过去,
大娘负责喂,她拿着帕子擦,
喂好了叶青,她们安静地喝完了枇杷膏。
女人开口,“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分八宝汤,你有次做太过,我拿着鸡毛掸满院子追着你打?”
酒酿嗯了声,低头笑笑,“又数落我了。”
她小时候滑头,自告奋勇分糖水,总会给自己多舀两勺实诚的藏碗底,大红枣啊桂圆啊都要比弟弟妹妹多几颗,
有次做过头,把桂圆都捞了,气得大娘用鸡毛掸子撵她。
她说,“其实我留了两颗给青儿,不过他看我喜欢,全拨我碗里了。”
吴慧笑笑,没再说话。
屋内炭火将熄,余烬泛着微弱的红光,
安静了许久,
一片枯叶被风卷着,“啪”,打在了窗纸上。
吴慧问,“你知不知道你阿娘葬哪了啊?”
酒酿一怔,“灵云寺...”
“容儿也葬灵云寺了...”
是沈渊操办的葬礼,给她们在寺庙供上了长明灯。
女人喃喃,“嗯,好地方...好地方...”
她想了想,用商量的语气问道,“能不能把轩儿带进来让青儿瞧瞧?”
酒酿说好,立马叫人带轩儿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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