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是将星凋零的时代。
不仅是大宋缺少名将,辽国同样也缺少名将。
大宋缺少名将的本质,是重文轻武的政策,极大地压抑了权贵和民间的人才。当人人以“武”字为耻时,这个国家不会再出现英雄了。
而辽国并不轻武,它缺少名将的本质,是辽国已经烂到根子上的朝堂,权贵士大夫阶层的骄奢淫逸,不思进取,国力的颓败,普通将士上升通道的堵塞等等。
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耶律淳屡战屡败,却依然没被彻底罢官问罪,仍然让他当这个南京留守。
因为如今的辽国已经无人可用了。
耶律淳尽管打过几次大败仗,可他终究是皇室宗亲,忠心方面没有问题,更何况耶律延禧曾被宋军所俘,也是耶律淳积极营救,仅凭这件事,耶律延禧便必须要重用他。
所以耶律淳这个南京留守不仅没有被罢免,耶律延禧反而还给他加封了一个“彰圣军节度使”的官职。
此刻的耶律淳坐在留守府里,看着府里官员差役来来往往搬运物件,耶律淳的心情十分低落,垂头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。
燕云十六州,终究没能守住。
或者说,辽国根本没有守,与宋国一次谈判后,便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了宋国,包括他就任的南京析津府。
如今宋国方面已派人送来了书信,令他赶紧收拾行装,准备与宋国官员交接,并且所有辽军退出析津府。
河间之盟后,两国疆界重新划定,如今的宋辽疆界在析津府以北一百里外,南京这座繁华的城池,很快就不是辽国的了。
耶律淳满心不甘,他不想走,不愿走。
他更痛恨上京朝堂的君臣,辽国竟堕落至此,连基本的反抗勇气都失去了,就这样把大好江山让给了宋国。
听到宋辽签下河间之盟的消息后,耶律淳又急又气,数次向上京上疏,请求监国太孙耶律延禧三思,燕云十六州是战略要地,绝不可失,否则将来宋国若撕毁和议,挥师北伐,辽国将陷入极大的被动。
数次上疏,数次被驳回。
耶律延禧最后给了他一封亲笔信,措辞十分严厉,勒令他马上整顿兵马,放弃燕云的所有城池,率燕云境内所有辽军撤回。
然后耶律延禧语气渐温和地问他,如今宋军战力无敌,火器犀利,辽国若死守燕云,要付出多大的代价,就算付出了这些代价,最后的结果真能守住吗?
既然守不住,不如保存有生力量,放弃燕云,收缩兵力,在与宋国停战以后,辽国变法图强,厉兵秣马,社稷国祚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。
耶律淳看到最后不由哑然。
最纠结的地方就在这里了,放弃又不甘心,打又打不过,仔细想想,上京朝堂的决定其实没错。
理智的做法只能是放弃燕云,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到未来的变法图强上,只不过这种理智的决定,已全然放弃了国家的尊严和气节。
耶律淳只能遵从,于是下令留守府官员和驻军收拾行装,准备撤离析津府。
曾经辉煌繁华的辽南京,如今城里城外一片兵荒马乱。
宋国即将接管析津府的消息传遍了全城,城内官员百姓仿佛天都塌了,各种谣言传闻随风而起。
什么宋军进驻后必然屠城,什么年轻女子不论美丑,皆会被宋军充为营妓,日夜遭受凌虐,什么城内无论贫富,家产都将被宋军抢掠。
各种传闻沸沸扬扬,整个析津府都慌了,留守耶律淳和守军还没出城,许多官员和百姓就已收拾了行李,仓惶地往北逃窜而去。
南京留守府内,行李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,满满装了几十辆大车,耶律淳神情落寞地起身,黯然叹了口气。
正要抬步出门,却见一名武将匆匆行来。
耶律淳一怔,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。
这名武将很年轻,大约不到三十岁,身形特别魁梧壮硕,一把络腮胡子遮住了脸上的五官,却仍能从他眼中看出肃杀精锐之气。
武将名叫萧酬斡,十四岁时尚越国公主,是辽国的驸马都尉,辽帝耶律洪基对这个女婿十分喜爱,在萧酬斡十八岁时,便封他为兰陵郡王。
母族因涉宫闱争斗,萧酬斡被波及,被流放乌古敌烈部,直到最近耶律洪基身体不行了,想起了昔日疼爱的妃子和驸马,于是一纸令下,将萧酬斡从乌古敌烈苦寒之地召回,送往南京析津府任副统军。
萧酬斡来南京就职才短短两个月,结果上京一道圣旨,所有驻军撤出燕云。
萧酬斡还不到三十岁,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,想到辽国竟如此无能,对宋军毫无抵抗便放弃燕云,越想越气,于是跑来责问南京留守耶律淳。
耶律淳对这位少年将军也是颇为喜爱的,这位可不是什么绣花枕头,实则非常骁勇善战,人家就算流放乌古敌烈苦寒之地,也为辽国扫平渤海族叛乱,立下赫赫战功。
若是辽国朝堂决定死守燕云的话,这个萧酬斡必然是辽军帐前第一先锋。
可惜……
耶律淳情绪复杂,萧酬斡可没理会那么多,走到他面前劈头便问道:“留守大人真准备不战而退吗?”
耶律淳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不退如何?萧将军,我们必须要承认,如今大辽已不如宋国了,就算死守,恐怕也守不住。”
萧酬斡断然道:“不行!不能退!”
耶律淳明白他的心情,表情愈发苦涩。
他当然也不想退,可上京已来了旨意,不退便是抗旨,耶律淳已经挂有兵败的前科了,他承受不起后果。
萧酬斡语气激动地道:“不战而退,丢不丢人!我大辽何时竟堕落到如此地步了?上京那些混账自己懦弱,不像个男人,我若遵了令,岂不是跟他们一样没种?我不退!”
耶律淳皱眉,沉声道:“萧将军,太孙殿下监国,已下了旨意,为人臣者不可抗旨。”
萧酬斡冷冷道:“不发一矢,不动一卒,燕云十六州就这样拱手让给了宋人,连南京都说弃就弃了,太孙殿下和那些朝官对得起祖宗社稷吗?我若听了他们的,一辈子都抬不起头。”
“留守大人若退,尽管退去,我为南京副统军,上有乱命,我决计不从!若要治罪,等我活着回上京再治。”
“举国无男儿,我便是大辽最后仅存的一丝血性!”
说完萧酬斡转身大步离去。
耶律淳脸色铁青,盯着萧酬斡的背影,刚才萧酬斡一番痛骂,无疑将他也骂了进去,可许久以后,耶律淳的眼神渐渐缓和,神情露出悲怆之色。
萧酬斡骂错了吗?
是的,举国无男儿,包括他耶律淳。
此刻他突然有些羡慕萧酬斡,人家虽然年轻冲动,可那一丝尚存的血性,却是真真实实在他身体里流淌着。
耶律淳沉思半晌,突然招手叫来了一名官员。
“萧酬斡将军要做什么事,尔等不必相阻,任他去吧,带走多少兵马也随他。”
接收燕云十六州,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。
河间之盟签订了,可实际上辽国的地方官府,地方驻军,包括各地的辽人百姓,都对宋军颇为抗拒。
朝廷答应了,那是朝廷的事,让这些辽人离开生活了百年的故土,没人愿意。
于是,在大宋官员前往离河间府最近的涿州接收时,便遇到了激烈的抵抗。
一支当地的乡军团练,在官员去往涿州的半路上,突袭了官员的车马和随从。
官员原本一脸喜气去接受涿州城的,他原本是汴京的寄禄官,有官职品阶却无实权,这次朝廷选任官员,他花了大力气和大价钱,在汴京上下打点,才谋得了涿州知府的实权官职。
谁知道人还没到涿州,半路便冒出了一支兵器甲胄不全的辽国团练武装,上千人马将他的车马截住,然后不要命地朝他的马车发起冲锋。
随车马而来的仅仅只有数百人的厢军兵马护送,这支厢军只是真定城冯晟麾下的将士,并未装备火器,突然遇袭之后,厢军仓促接战,却终究被杀得溃不成军。
于是幸存的厢军护送官员,狼狈地逃走。
消息很快传到了河间府赵孝骞的案前。
看着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官员,赵孝骞嘴角微微一扯。
“继续得瑟呀,城池还在辽人手里,你这一路风风光光跟特么衣锦还乡似的,辽人不揍你揍谁?”赵孝骞冷冷道。
官员不敢顶撞,垂头哽咽不语。
赵孝骞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许将:“冲元先生,大宋接收燕云十六州,恐怕不会太顺利。”
“辽人纵然撤走,也不会甘心将十六州白白送人,对于辽军和民间的抵抗行动,他们定是睁只眼闭只眼,说不定还会在暗中煽风点火,总之不会让咱们太轻松接收。”
许将捋须点头:“不错,所以咱们接收燕云十六州,怕是要换一种法子了。”
“以往老夫想的是用温和的方式接管燕云,毕竟燕云的民心还需笼络,朝廷不可对燕云的百姓太过暴虐,否则将来于治不利。”
“如今看来,燕云民间对我大宋颇为抵触,他们不愿成为我大宋治民,可燕云十六州是必须要收回的。”
赵孝骞沉默一阵,叹道:“上手段吧,先派禁军进城接管防务,再派官员重建官府,若遇任何抵抗,诛之。”